第八章 风栉雨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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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神色不豫,只说:“不用你送。小蕊。”
“梁导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样。”
“我带自己最出色的剧本,守在她住的酒店楼下四五天,终于见到了她。好容易搭了话说明了来意,她却完全没看我的剧本,只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最后说了句话。”
“哎,好。”
“恐怕我妈醒了后,说不定又要回片场了。”
我听出她的为难了。
关于买什么菜,晚饭做什么,我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正想跟他征求意见,顾持钧已经拿起了一袋西红柿,低着头看着保质期和生产时间,只留给我一个侧脸。
拥抱得更紧了,脸颊都感觉到了温暖潮湿的热气。
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的这位大明星。的确,我们都没吃晚饭,不过去他家……似乎不太对劲,直觉要出言拒绝,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车子“唰”地在我身边来了个急刹车,停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带来的风吹得我手里的百合花抖了好几下,紧张地侧头,看到车中走下来几位西装笔挺的男人,被簇拥着的那位是个并不年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略有斑白,表情肃然,器宇轩昂。
我五脏六腑瞬间冻结,握着手机,愣是没咬出一个字。
他微微笑着,“那你答应去我家了?”
原来车子撞到了墙上,车尾的撞痕相当明显,凹进去了一大块,又掉了好大一块漆。我叹了口气想,他真是夸不得,车技完全不足以信任。
“吃亏吗……我也不觉得,”我说,“我不挑食的。”
“没有,”我抿着唇不看他,微微侧开身子,“我下去看看车子怎么样了。”
“然后呢?”
离开医院才知道,顾持钧的车就在医院大门外林荫道上。他解释说是孙颖把车子开来的,但我往车子里看了几眼,什么孙颖?人影子都没有一个。
平时绝不会聊起的话题,现在也有勇气说了出来。我盯着远方,看不见他的脸,听到他用微妙的语气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我认识这么多导演,演员,但我觉得,只有你母亲是为了电影而生的。”
“然后我就去演戏了。”
我妈发起火来就是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女皇,对谁都不客气。我亲眼见过她批秦子青,连剧本都摔了,说她一点生活阅历都没有,连哀而不伤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还当什么演员,直接滚回去当家庭主妇好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屏住呼吸,最后还是顾持钧劝住了我母亲,自己去跟她长谈了一番。
“我看娱乐新闻说,是我妈妈在路上找到你的。”
我看到顾持钧站在外围,蹙着眉心跟制片人和副导演小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偶尔比划一个手势;而纪小蕊则捏着手机一圈圈地原地打转,紧张兮兮地念叨着“林先生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他还在国外,他万一跟小真撞上了怎么办呢”,章时宇轻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非常明显。
这么说就是这里所有人的大老板了,来头真是不小。我回头看了纪小蕊一眼,侧过头问顾持钧,“我要不要去谢谢他?”
我把车子稳稳停在停车场,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任凭我给她梳头。母亲的头发平时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放下来之后才发现她头发并不短,卷卷垂至半腰,发质其实不错,但掺着若干白发。
她松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梁导心思缜密。她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自然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却不记得,你仅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说,顾先生可不是那种随便对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顾持钧也从车门的另一边下来,垂着眼睑审视地看了看车子的划痕,又抬头看着我,眉心打着结,神情很严峻,仿佛在思考自己怎么撞的车。
“别别,”我连连摆手,“你看这停车场也有不少车了,里面肯定人不少,你进去的话,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我大笑,问离最近的沈钦言:“你们的剧什么时候上映?”
“一起走吧。”
虽然我之前就在这么猜想,但知道事实后,还是被小幅度震惊了一下。有点茫然,还有点紧张,还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异常复杂,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多感情,太阳穴有点疼。
剧组成员纷纷对我表示了慰问,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顾持钧跟其他人示意,又低声嘱咐了助理几句,带着我上了楼。那已经是医院的顶层了,冬日阳光正好,暖洋洋洒在异常宽阔的天台上。地上的飞机拖痕异常明显,还带着些气流翻滚的新鲜气味。
他们跟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进了电梯,我走到前台问了我母亲的房间号,上了楼。
我蹲下去看着她收拾,很轻地问是不是我母亲这段时间要用的生活用品。她点了点头,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我母亲起码还要在医院呆上三天,她对待生活很挑剔,只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他的回答是直接拉开车门下车。我从来没觉得顾持钧会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一愣,也只好马上扯下车钥匙,奔了出去。他本来就走得不快,我估计是在等我。看我跟了上去,终于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介意的是我妈妈。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谁都不避讳,偏偏只避讳那个男人,”我说,“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饭也白吃了。不过,我没打算多管闲事,我妈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也犯不着经过我的同意。”
我深呼吸一口气,并拢了五根手指,慢慢把手从他手心褪出,暖意顿时就消失了;他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旁边的推车,神速抓过来一辆。
小蕊的声音很轻,我的脸却热了起来。心里在骂自己没用,虽然知道她说的“喜欢”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码事。
顾持钧回头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制片人的交谈,招呼我过去。
他顿住不言,我大为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作为一部短剧来说,本出戏偏短,但对于这么个十几人的小剧团而言,已经是非常出色了。我是个没太多戏剧细胞的人,也无法对这出戏提出真知灼见,只有很朴实的评价观点——能感动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于其他的,场景不够好、道具差劲,部分演员的台词没有记熟,结结巴巴;声音偏小这都是次要的。
“我刚刚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这种局面了,还好人没大碍,”他松了口气,“上车吧,我保证,不再犯这种错。”
刚说了一个字,顾持钧双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面向他,急切地问我,“小真,有没有事?”他的呼吸和急迫就在眼前,我微微闪了神。
这超市不大,但果蔬倒是极多,顾客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大都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们,他们神色匆匆,看上一件飞快的往推车里扔,一时间完全没人注意我和顾持钧。于是显得我刚刚的担心十分多余。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跟你一起去。”
几个人交换了视线,顾持钧说:“稍等,现在有人在里面。”
纪小蕊飞快地回答我,“顾先生抱你下来的。”
“谈不上公映了,”沈钦言说,“打算在新年的几天,那时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我母亲在电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还是绝对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关系网。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个林先生跟我母亲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仅仅是电影公司老板和导演的关系。我的身份又那么暧昧,啧啧。只要有心的话,我母亲这几个月有无数机会介绍我们认识,但她没那么干。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工作状态中的梁婉汀,至于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个飘忽的谜。
这句话一字不拉的进入我的耳朵,在脑海里久久盘桓,仔细的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评判,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事实必然如此。
他挑眉看我一眼。
这剧场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观众,我立刻热情的鼓掌,“非常不错。”
艾瑟医院是市内的一家私立医院,我之前从未听说,奔出小剧场,直接打车过去,计价器上的数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他们大概还沉浸在戏中没有回神,听到我的掌声后才四顾,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来。
“没大碍”三个字实在太美好了,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心脏慢慢归位。这口气从我在小剧场就一直憋着,现在才能喘出来,“那就好,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我才想起我们刚刚聊起的话题,去他家吃饭,对无数粉丝来说都是梦想吧。方向盘捏在手里,似乎也不得不去了,我破釜沉舟笑了一笑,“好吧。”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来吧。”
病床上的母亲脸色白得像张蜡纸,正在昏睡,手臂上插着针头。
“然后你找到我妈妈了?”
我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脸色还是很苍白,唇却很干。我一手扶着肩膀,一手托着她的头,轻轻喂她喝了口水,纪小蕊叫来医生,又去走廊上打电话。大概是去通知别人。
“现在不提意见,可是你吃亏。你只能按着我的喜好来了。”
我缓慢挪动脚步,从大门到医院大楼前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我走得分外艰辛,脚抖个不停,勒令自己东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气和生病的辩证问题——降温降得太快,生病的一个接着一个。
“哈,这样,”我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我打开左侧车门,重新启动了引擎,又招呼顾持钧上车。他起初略有疑虑,但我娴熟的动作让他惊讶了,换上了饶有兴趣的神色。他坐在我刚刚的位置,把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包放到后排。
我和纪小蕊同时朝床扑过去。她醒来的时间比医生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
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影星了,怎么会现在才发现?我没做声,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这么想,竟然也这么做了——等到我发觉自己的动作时,脸一下子热起来,在碰到他手指尖的一瞬改了个方向,改为扯了扯他的衣角。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我看到的站在我母亲床头的男人是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床上一动。
顾持钧靠着后座,听着我的故事。
纪小蕊看着我们,答应了一声,不甚热心的去摸手机。
边走边想,眼看大楼到了眼前,愈发觉得腿灌了铅,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辆忽然驶来的车吓了一跳。
“并不完全是,”顾持钧瞧我一眼,“我最初并不想当演员。”
我向来睡眠极好,通常是不会做梦的,那天却不然,稀里糊涂的做了好多梦。医院、药水味,爸爸憔悴的脸纷至沓来;我正惶恐无依,又觉得天寒地冻,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点像父亲但似乎比父亲有力,我在梦里分辨不清,只觉得温暖得很,就像个暖炉一样,我忍不住朝他怀里缩了缩。
我心领神会。
我不喜欢医院。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有一度到达了闻到双氧水味就恶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双脚颤抖的地步。万幸,艾瑟医院倒是没消毒水味道,更像个舒适的度假山庄。
“还真是好养。”
我无声地笑出来。以他的长相,的确容易得到异性的好感。
顾持钧马上说:“医生半小时前检查过,梁导没有大碍,但疲劳导致了昏厥,几个小时后应该就会醒过来。”
她要坐起来,但身体虚弱,只能半靠着床,眼睛微微阖着,疲惫地开口让纪小蕊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是个很爱整洁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边幅的男导演可不一样,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外表都很严苛。
想法倒确实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话,那只有一个月了,什么准备工作都来得及,这出戏还有大大的提升机会。
我点头,这就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打开行李箱,一样样的拿出东西来,我看到有笔记本电脑,还有衣服,化妆品等等若干。
顾持钧扶着额头低声笑,嘴角弯起了一个轻轻的弧度,那笑容因此而带着几分诙谐的意味。我看傻了眼。随后,我听到他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挑菜的姿态倒是很娴熟,仿佛若干年的家庭主妇。
“不麻烦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僵,我心中叹气,飞快阐明态度,“妈妈,我跟顾先生一道先走,没事的。”
一男一女杵在超市的门口实在不像话,他低头,浅笑,视线扫过我的眉眼,手臂探出捞起了我的手腕,然后牵起我的手,他手心比我想象的暖,也很干爽。和他打网球的时候,我仔细看过他手,手指修长有力——就像他在无数电影里做的那样——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带着某种契约。
“好。”
我把脸埋在手心,心里复杂得开了锅。病房太安静,几乎可以听到门被轻轻的推开的纪小蕊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小心翼翼进了门。
“你还真是像我的经纪人了,不过,章时宇都不会干涉我到这个地步,”顾持钧脸色并不太好,但声音还算柔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妇孺皆知到这个地步,连去个小超市都不行。”
上车后顾持钧问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
我们眼神交汇,她对我做了个口型:“醒了?”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会这么辛苦吧,别的不说,就刚刚看到的那位林先生,应该还是很喜欢我母亲吧。”
“对啊,跟爸爸出去考察,开车是基本生存手段。在国外时我们会租车请当地导游,在国内都自己开车去,装很多仪器工具。每次去什么地方都非常远,要好些天,爸爸一个人太累了,早些年他还年轻,后来年纪大了,我就学会了开车,和他换着开。”
那种号召力就是无形的导筒,控制着每个人。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尴尬,只好说:“哎,万一呢。”
“你介意?”
我许真,说起来长相不差,才干也不差,那些远不如我的女生都纷纷找到了男友,青春的爱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男朋友依然是雾里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我纳闷地看着她,“你在鼓励我跟他多接触?不怕我妈妈知道了生气?她可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我和影视圈的人来往。”
顾持钧舒展双臂,靠上长椅。我们并肩坐着,距离不到一指。他穿着件灰色的大衣,扣子没扣,衣襟微敞,看得到里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不要紧,导演病了,我们也可以趁机放个假。”
我再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能力。这种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导筒完全无关。手握导筒的时候,对任何东西都召之即来,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时躺在医院,她要见的人,一个小时内都出现在了病床前。
“简直跟小说一样,这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在这个过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一会儿来看我母亲,于是医院就变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达了回学校的意思,顾持钧弯腰抓起沙发上的大衣。
顶楼上有个漂亮花坛,还有长长的凳子。我扶着长凳坐下,伸手盖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复杂的,有些飘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他还以为我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孩子,长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伤崩溃暗自神伤的样子,这怎么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崩溃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被艰苦的野外生活打败了。
母亲眼神起初有点涣散,看了我一眼后视力慢慢聚焦,意识恢复了。
顾持钧正要说话,蹭蹭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来,是章时宇上楼来。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顾持钧说了句什么。顾持钧眉目不动的听完,又站起来,满怀歉疚地跟我说了句“小真,我有点事,一刻钟后回来”,两人一起下了楼。
“顾先生,你家在哪里,记住指路。”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问住了。顾持钧盯着我不做声;纪小蕊明显松了口气,把话说得很暧昧,“这也是我没想到……梁导没跟我说过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梁导的女儿。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问他,“你这么闲着,不要紧吗?”
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有点多余,我还是说了出来,用打趣的口吻:“比认识你还久吗?”
母亲这一醒过来,又投入到电影事业里。她不论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纪小蕊都苦劝无效,最后纪小蕊满脸强硬地说“林先生已经跟医院交代了,绝不许您出院”后,她才阴沉着脸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是他开车出了意外,肯定要上头条新闻,我可不打算享受这种待遇。
顾持钧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睑覆上一层阴影。
我点点头,从病房门口离开,走得远一点。顾持钧跟过来,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左右碰壁,也很绝望,甚至自己筹钱拍戏的想法都出来了。你妈妈那时也名声鹊起,她的一部电影刚刚获得了桑岛电影节的金奖,也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得到这个奖项的女导演,”顾持钧说,“在经济危机的时候,谈电影的确太奢侈,如果导演是她的话,投资肯定不成问题。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许好说话点。”
我站在探视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惊。
我悄悄松了口气。
下了车,看到路边的花店,心思一动,跑去买了束鲜花,价格同样贵得离谱。
我靠着椅背,打了个盹。
等我把这些赞美之词一说,在场诸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就在客厅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他没转移视线,又换了一袋西红柿:“小真,晚饭你想吃什么?”
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母亲这样严苛的导演,平时绝不会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员演员也不会休息。何况这片子要赶在明年的暑期档上映,二月前务必要拍摄完毕,所以母亲才会这么拼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纪小蕊拉着我的手,满脸的自责和痛苦,“我知道梁导身体不好,还有胃病,她这段时间是太拼命了,还有不少别的事情让她烦心。”
我妈住在五楼的单人病房,楼层不高,我没乘电梯,在旋转楼梯上抬头看,病房外站了六七个人,我都认识,都是剧组成员。大家正在三三两两的说话或者打手机,脸色都不好。
想到这层,脸一下子僵了。
这病房里一应俱全,什么都是新的。我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洗了条新毛巾,一点点帮她擦拭着脸,额头,颈窝,双手,她素颜的时候有一种憔悴的美丽。我做得很细心,然后又扶着她,接过温水给她漱口。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头发。
顾持钧低头看着我,我也傻傻的看着他。
天色暗下来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样。母亲本来精神困顿地靠着床,凌厉的视线还是朝我们扫了过来。
“什么?”
我“咦”了一声,精神抖擞地看着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顾持钧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
病房里一片肃然,刚刚在楼下碰到的那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亲的病房,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脸,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绷紧的唇角。
车子拐上了正路,长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顷刻间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整个城市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又或者是一块灿烂闪亮的宝石。
这念头刚一闪过,我就听到“砰”一声,身体猛然前后晃动,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压了椅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车子撞到东西了,匆忙的回头去看,果然见到车屁股用力抵着后面的墙壁,好像很舍不得离开医院。
抬头看到顾持钧伸手去拉门,我大大吃了一惊,“你要下车吗?”
高中的时候不消说,林晋修威名笼罩全校,哪怕他毕业了也是,我没可能有谈恋爱的心思主观意愿也不乐意;林晋修大学时代在本学院依然大杀四方,有时有外校、外学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会被会同学警告“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是林学长噢,那个林学长,你知道吧”类似的话,让我郁闷不已。
只是时间地点人物,没一个对的。
我就坐在楼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钟,还是抱着花上了楼。
这衣服的面料真好,柔和的很。
顾持钧手指蹭着下巴,心领神会地笑了,“因为常年跟着你爸爸的原因?”
“爸爸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的,”我轻声说,“妈妈,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
顾持钧只做不查,跟我母亲颔首,“梁导,我送小真回学校。”
我是个挺善于自得其乐的人,顾持钧走了,我就独自坐在长椅上看天。阳光实在太温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没有兼职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松了,疲倦就像涨潮的海水般,弥漫上来。
“不用。”
但这并不是说她打算平心静气,不管不顾的养病。一部电影从筹建的那一天开始,就会陷入花钱的无底洞。拍戏耽误一天,就相当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打了水漂。
“是什么?”
“我本来希望从事编剧,”顾持钧声音低沉,早已听惯的中低音在耳边不徐不重地响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写了不少剧本,很想找人投资拍摄成电影,但很难。那时候全世界都在闹经济危机,每个老板都提心吊胆,一筹莫展。”
“那是有可能的。梁导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十几年吧。”
其他人好容易劝住了我母亲,她终于消气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说戏的时候,忽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剧组里有医生,当即就做了急救处理,海轮当时正在海上,母亲的一位朋友调用了私人飞机,把她接到了这家医院。
车子很快就到了他家附近,这一带很是僻静,花园修得极美,附近不是宠物店就是高档饭店和奢侈品店,我在顾持钧的指点下,绕了一大圈在两条街外找到了一家还算大的超市。
“她说,你的剧本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个年轻人。”
她“唰”一下回头去看病床,我母亲依然在昏睡。
“他是?”
“我妈妈——”我慢腾腾地说。
我醍醐灌顶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母亲时,顾持钧就是拿着改好的剧本来找她,他说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改剧本。
前几天他们结束了在海轮上的拍摄,转而进入摄影棚。当时正在拍一幕很关键的室外戏,完全采取鸟瞰镜头,难度非常很高,对环境的要求也高,现在是冬天了,天气远不如几个月前那么舒适,NG了多次都没拍成,我妈妈对女主角秦子青发了顿火。
我边回过头去边开口,“顾——”
“顾先生对你蛮好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也微妙起来了。
“我都好……”我险些结巴了,“顾先生,你决定吧……”
连梦都做得这么有逻辑,可见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没有休息。因此,醒来的时候,疲倦没缓解,我异常头疼。
我瞧着倒视镜,开始打着方向盘,“放心吧,我十三四岁就会开车了,十六岁就拿到驾照了。越野车我都开得跟风似地,何况这辆呢。”
顾持钧侧头看着我,“伤自尊心了?”
“是啊,”我说,“妈妈,你昏过去了,小蕊姐叫我过来的。”
“没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么脆弱。”
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没说我照顾得好还是不好。
我想了想,犹犹豫豫问她,“我……我是怎么从楼顶上下来的?”
大郭一边看着手中的DV,还不忘记拍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制片人孙大叔则干脆地说,“许真,你可以暂时避一避。”
出租车根本进不了医院大门,这车却可以直达楼下。
他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觉得名声累赘。”
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才发现现在不是在顶楼,而是窝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这屋子没别人,暖气充足,我的身上盖着条厚厚的毛毯。而我,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睡着之后再梦游的习性。
那边实在太过嘈杂,我隐约听到风声和巨大的发动机声音,纪小蕊的声音隐隐约约,我听不到任何关于病情的细节,随即挂了电话;本想着一会儿再打过去,手机邮件到了,是艾瑟医院的地址。
“梁导在片场忽然昏过去了。”
执行导演和几位主演站在病床前,制片人孙大叔则坐在旁边,递给母亲简单的时间表。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扫了一扫,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这几天内由副导演代为履行职责,把后面的几幕不太重要的场景拍掉,剧本方面则完全交给顾持钧负责。剧组的其他人显然是早已经熟悉我母亲的行事风格,犹如激烈交战的战场,无一人有异议,各自领命离开。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纪小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飞机上,难怪我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大的杂音。
身边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出现又消失,脸上觉得一烫。睁开眼睛一看,顾持钧递过来一罐加热后的咖啡。
“许真。”她叫我,“许真。”
“我其实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演了多少年电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饭,外面的饭都吃腻了。”顾持钧轻微地摇头,熟练的打着方向盘。他的开车技术似乎比最开始好多了。
我且叹且笑,导演从成千上万张脸里寻找到合适的那张,实在是一种缘分。
我隐隐约约地想,还是做梦美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着我,要是在现实生活里,怎么可能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阳光实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边,他的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
顾持钧解释,“他就是你母亲的朋友,也是盖亚电影公司最大的股东。”
正想再问点剧本相关情况,手机响了,是纪小蕊打来的电话。那边声音轰鸣,但我听得出她在声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现在快到快艾瑟医院一趟。”
“我明白了,”我又问,“那我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车子我来开。你打电话给助理,让她告诉保险公司。”
她阴沉地扫我一眼,或者精神实在不佳,偏了偏头,阖上了眼睛,也不再作声。